原标题：孤独画家的妻子

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1882年至1967年），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寂寥的美国都市生活风景闻名，他画作仿若电影截图或戏剧场景，有着极强的叙事感，也是因为这样，他的画作常常被好莱坞黄金时期的黑色电影借用，也是好几个版本的《诺顿美国短篇小说选集》的封面。相对而言，他的妻子约瑟芬一直默默无名，扮演着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是近年来学者伊丽莎白·汤普森·科拉里对约瑟芬人生和作品的重新发现，才让我们看到她的妻子本也有别样的人生。

《寻找光明的影子：

对约瑟芬·尼维森·霍普人生与作品的回应》

[美] 伊丽莎白·汤普森·科拉里 著

霍普故居博物馆

爱德华的缪斯：约瑟芬·尼维森·霍普作品展

[美] 伊丽莎白·汤普森·科拉里 策展

霍普故居博物馆

2021年10月至2022年3月

约瑟芬·霍普：孤独画家的妻子

文 | 钱佳楠

但凡看过爱德华·霍普的画作，都会记得他画中之人的孤独。比如他最著名的作品《夜鹰》（Nighthawks），画中有四个人，没有一个面对观众。一个着西装的男人背对着我们坐在吧台一角，吧台中央的那对男女很可能是情侣，乍看之下两人的手似乎握在一起，然而你把画面放大就会发现，男人的手里夹着香烟，女人的手则握成拳头，两人的表情都闷闷不乐，虽然肢体距离很近，但貌合神离。那个白衣白帽的侍者起初看来像在跟这对情侣说话，但若细看，会发现他也神情凝重，并没有跟人交流的意思。更重要的是，这个餐室有个重要的“缺失”，它没有开向街道的门。于是乎，这座玻璃房子就成了封闭的水族箱，而这些人物也成了静止的标本，孤独成为被赏玩的对象。

爱德华·霍普《夜鹰》

现藏于芝加哥艺术学院

倘若你浏览更多的爱德华·霍普作品，会发现类似的构图构成了他的风格。很多时候，整幅画作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车厢，房间，办公室），人物回避着我们投去的目光，他们心事重重，倘若画中出现情侣，总是彼此疏离。不少艺术批评家会说，那是因为画家本人的婚姻并不幸福，透过亲密关系，他看到的是人存在意义上的孤独无依。

爱德华·霍普 《自助餐馆》

现藏于艾奥瓦州得梅因美术馆

爱德华·霍普1924年结婚的时候，他和妻子约瑟芬都不算年轻。爱德华42岁，约瑟芬41岁。他们其实十多年就认识，在画家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的课堂里，但当时两人并没有擦出火花。这两个人个性差异极大，约瑟芬性格热烈，外向，喜欢社交，爱德华则是闷葫芦，喜欢离群索居。婚后，约瑟芬搬到爱德华位于纽约华盛顿广场附近的小画室里，也过起了隐居生活。从约瑟芬留下的日记里可以看到两人不仅三天两头吵架，而且口角常常演变为暴力，约瑟芬会在爱德华身上留下指甲抓痕，爱德华则会按着她的头往架子上撞，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约瑟芬开玩笑说，仅仅就两人向对方施予的暴力而言，他俩也该获赏纪念奖章。

中国有句古话，“婚姻就像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很多时候，评价别人的婚姻，很容易代入自己的情感经历和身份认同，最后就像回到了出席婚礼宴席的那一刻，娘家人依旧是娘家人，婆家人依旧是婆家人。

同情爱德华·霍普的人会指责约瑟芬的控制欲极强。爱德华作画的过程好比舞台设计师搭建剧院片场，他需要模特站位，摆好姿势，为其配好道具，他会为此画下无数的草稿。自从与约瑟芬结婚，爱德华画中所有的女性都由约瑟芬造型。1941年的画作《少女秀》，爱德华画得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女走上舞台，然而这位“少女”原型也是由年近花甲的约瑟芬扮演。不少批评家为爱德华鸣冤，倘若由更年轻的女性来充当模特，这幅画作或许可以比肩法国印象派大师德加的《芭蕾舞者》。

爱德华·霍普 《少女秀》

现为私人收藏

念书的时候，我也向往过被仰慕的艺术家记录下年轻时的容颜。但现在的我重看爱德华·霍普作品里的女性肖像，根本看不出约瑟芬的影子。约瑟芬是杰出的演员，而要成为最杰出的演员，必须滤去自我，这样才能随时化作角色。爱德华一生中只有一幅画作真正看见妻子本人，画中的约瑟芬脸侧向一边，扫帚般浓密的头发转向观众，她的样子像是和丈夫争吵过后的冷战，不知道这是不是丈夫眼中约瑟芬的模样？

爱德华·霍普 《约瑟芬》

现藏于纽约惠特尼美术馆

作为更同情约瑟芬的一方，我所看见的更是约瑟芬没有选择的那条人生道路。在和爱德华结婚之前，约瑟芬的绘画事业小有成就，她的画作在群展中和弗洛伦·史提海莫（Florine Stettheimer），亚美迪欧·莫迪利亚尼（Amedeo Modigliani）以及巴勃罗·毕加索等大师比邻，在纽约格林威治村的艺术圈里，她有着众多赏识自己的朋友。其实，霍普夫妇共同的老师罗伯特·亨利在第一眼见到约瑟芬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姑娘不一般：“她看起来像个小小的人形问号，她身上所有的东西，就连裙子的每条褶皱，都活力四射”。罗伯特·亨利忍不住把时年二十二岁的约瑟芬定格为油画作品《艺术生》。很大程度上，爱德华·霍普之后的成功有着约瑟芬的功劳，是重遇约瑟芬之后，爱德华才开始认真对待水彩，约瑟芬对明亮色彩的大胆使用深深感染了他，也是得益于约瑟芬的社交能力，爱德华得到了画展的机会，卖出十年内的第二张画。

罗伯特·亨利 《艺术生》

现藏于威斯康辛州密尔沃基美术馆

在爱德华受到艺术界瞩目之后，约瑟芬期盼丈夫也能提携自己，等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在约瑟芬的日记里，我们还会看到丈夫对她才华的贬损。这里的内情可能比表面看起来更复杂，正如英国记者加比·伍德（Gaby Wood）给《卫报》撰写的文章里所写的，“约瑟芬的画作根本够不上爱德华作品的水平，就算她自己拿给画廊，很可能也只会被婉拒。”

和同时期很多女性一样，约瑟芬的事业也被婚姻吞没了。但又和同时期的其他女性不同，吞没她的并非“母职”。她和爱德华没有孩子，也没有把大量的时间牺牲在家务之上，婚后的丈夫仍和婚前一样，三餐主要依赖罐头食品。约瑟芬失去的是艺术中的自我。

倘若说约瑟芬的温暖明快的色调给爱德华此前过于阴暗的作品注入了生命力，模仿爱德华对约瑟芬而言则是死路一条。说是“模仿”，背后其实也有来自丈夫的控制。结婚之后，爱德华不允许妻子开车，两人不得不一起出门写生，换而言之，约瑟芬再也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创作题材。自约瑟芬1968年过世之后的几十年里，大家都以为约瑟芬的作品已经散佚。2004年，一位专门研究爱德华·霍普的学者在纽约惠特尼博物馆的地下室里看到大量的水彩画，她很奇怪，“我对爱德华所有的作品都已经如数家珍，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些？”问了别人才知道，这些都出自约瑟芬的手笔。但因为取景几乎完全相同，爱德华的画作又早已深入人心，约瑟芬的水彩即便技巧娴熟，也总让人觉得是“衍生产品”，不具备原创性。婚后，约瑟芬唯一有着自己个性的绘画题材是猫，猫陪伴了孤独的她，但这些画作被认为是“女性题材”，登不上大雅之堂。更糟糕的是，约瑟芬似乎也接受了这种藏有偏见的批评之音，她没有执着地把猫画下去。

约瑟芬·霍普 《铁路大门》

现由纽约惠特尼美术馆持有

爱德华·霍普 《铁路大门》

现藏于纽约惠特尼美术馆

约瑟芬·霍普 《沉睡的猫》

现由纽约惠特尼美术馆持有

把约瑟芬的画作从地下室“发掘出来”的学者伊丽莎白·汤普森·科拉里（Elizabeth Thompson Colleary）于去年十月至今年三月在爱德华·霍普童年的居所，现如今的霍普故居博物馆举办了约瑟芬的画展。科拉里坦言，她想要展现的是作为画家本尊的约瑟芬，并非爱德华·霍普的妻子。科拉里把画展命名为“爱德华·霍普的缪斯”，可以想见这是她对约瑟芬的致敬，但“缪斯”二字却让我来气。或许，约瑟芬和爱德华结婚的时候，觉得她也找到了自己的缪斯，只是没有料想，截止她所在的时代，几乎没有男性甘愿成为女性的缪斯。

编辑 | 罗婉 卢梓生（实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