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驱逐”十国大使？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三天内撤回这一决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文 | 齐然

编辑 | 漆菲

人们本拭目以待一场土耳其和西方之间的极大外交危机。

7月23日，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在西北部城市埃斯基谢希尔（Eskisehir）参加一场活动时，对支持者们发表演说。他提到，鉴于有十个国家的驻土大使联合发表了一份声明，要求释放被羁押的土耳其商人奥斯曼·卡瓦拉（Osman Kavala），他已经决定让外交部宣布这十名大使“不受欢迎”。言下之意，他要将这些外国使节驱逐出境。

7月23日，埃尔多安在埃斯基谢希尔发表演说，要求把十国大使定为不受欢迎人物

这十个国家包括国外和加拿大这两个土耳其的重要北约盟国，以及国外、国外、荷兰和丹麦等欧盟国家。一旦驱逐十名大使成真，土耳其和这十国的外交关系无疑将降到冰点。尽管埃尔多安素来以手腕强硬大胆著称，但驱逐大使的言论还是让许多人大吃一惊。土耳其新闻网站“T24”专栏作家亚尔钦·多安（Yalçın Doğan）撰文大呼，这是埃尔多安自2002年上台以来的最大规模政治打赌。

更令人吃惊的是，不到三天，埃尔多安在7月25日晚间的内阁会议结束后发表电视演讲，撤回了自己的决定。他宣布驱逐十名外国大使的危机已经得到解决。他向民众解释说，因为大使们修正了他们的联合声明，土耳其的主权得到了守护，这样一来就不用驱逐他们了。

7月25日晚，埃尔多安发表电视讲话，指大使问题已经解决

埃尔多安的这场大打赌下注惊人，正当分析家们努力猜想这位老谋深算的总统又在做着怎样的算计时，他却停手了。尽管埃尔多安表示是自己的威胁让大使们撤回了对土耳其主权的侵犯，但西方媒体多将此举解读为让步。这一出外交纠纷是如何酝酿，又是如何快速消弭的？

“不受欢迎”模式再度上演

此前的7月18日，包括国外、国外、国外、新西兰、加拿大在内的十个国家驻土大使联合发布了一项声明，他们指土耳其应该遵守欧洲人权法院在2022年做出的裁决，释放目前正被土耳其司法机关收押的奥斯曼·卡瓦拉。

土耳其商人奥斯曼·卡瓦拉

卡瓦拉出生于1957年，是一名土耳其商人，也是慈善家与社会活动家。1980年代起，卡瓦拉频繁参与社会文化活动。他是土耳其著名的文化与社科出版社“沟通出版”（İletişim Yayınları）的创始人之一，也响应富有争议的金融大鳄索罗斯的号召，创办过土耳其的“时尚社会基金会”。

他还创设了安纳托利亚文化基金（Anadolu Kültür），赞助各类文化事业，尤其试图推动和亚美尼亚人与库尔德人的和解。2017年，卡瓦拉在伊斯坦布尔被捕，当局指控他参与居伦运动与2016年的反埃尔多安政变。其后至今，他不断被判无罪，却又不断被继续逮捕和指控罪名。

欧美大使们的联合声明无疑激怒了埃尔多安。在埃斯基谢希尔的演讲中，他向民众表示，这些使节的行为“没有教养”。“（外国使节们）不停说卡瓦拉，卡瓦拉……您想怎么着？这是土耳其！土耳其！”埃尔多安愤怒地攥住拳头，“这可不是您想象的部落国家！这是伟大辉煌的土耳其！您不能跑到这儿的外交部来指手画脚！”

他随后对听众们表示，自己将指示外交部宣布这十名大使为“不受欢迎的人”。当时，在场的埃尔多安支持者中爆发出了欢呼声。

土耳其先前多次以“不受欢迎”的模式驱逐过外交官。2013年，埃及和土耳其以此为由互相驱逐过大使。

此番讲话快速发酵，“土耳其计划驱逐十国大使”迅速占据各大媒体版面。然而相比埃尔多安讲话中的斩钉截铁，将被“驱逐大使”的各国驻土使馆却迟迟没有收到安卡拉方面的通知。

7月25日，和总统府关系亲近的专栏作者阿卜杜勒卡迪尔·塞尔维（Abdulkadir Selvi）在土耳其《自由报》撰文称，埃尔多安虽说要对外交部发出指示，但指示并没有真正下达。彭博社亦在当天的报道中称，土耳其的官员们正努力阻止这一决定的施行。埃尔多安还得到了一份简报，介绍了如果驱逐大使可能导致的经济和外交后果。

此前，国外、加拿大等国的驻土使馆陆续发布了为局势降温的补充声明。国外大使馆在声明中表示，“针对7月18日的声明，国外说明其会遵守《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的第四十一条。”该条公约条款内容包括享有特权与豁免的外交人员“负有尊重接受国法律规章之义务。此等人员并负有不干涉该国内政之义务”。随后，据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通讯社报道，埃尔多安对上述补充声明表示了欢迎。

大使馆们的补充声明被埃尔多安作为解决尴尬局面的重要依据。在7月26日晚内阁会议后的发布会上，埃尔多安称这一表态可以接受。“今天，随着同样的大使们的新声明，对我们司法和国家的恶意中伤撤回了。”埃尔多安还告诫称，“我们相信这些大使通过强调维也纳公约第41条，会对他们的声明更加谨慎……不尊重我们国家独立和民族情感的人，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不能在这里立足。”

这一几乎就要让土耳其与西方“脱钩”的冲突，在埃尔多安这番讲话后按下了中止键。

借外交转移内部经济压力？

众多分析认为，埃尔多安的临阵收场和土耳其眼下经济的脆弱性息息相关。在总统宣布将十国大使列为不受欢迎之后，土耳其里拉兑美元价格应声下跌，跌幅最大达2.5%。

土耳其里拉近年来不断贬值

在埃尔多安批评的十个国家中，国外是土耳其最大的贸易出口国和进口国之一。可以想见，一旦驱逐大使，土耳其和欧洲、国外的关系将会彻底恶化，届时势必对土耳其的经济形势构成新一轮打击。

但土耳其糟糕的经济状况，也可能是埃尔多安铤而走险投入外交赌注的重要原因。

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AKP，下称正发党）在2002年上台之初推动了土耳其经济的快速发展。2002年到2006年，土耳其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每年都以超过6%的速度增长。人均GDP也从2000年的约3000美元跃升到2008年的超过10000美元。2008年的经济危机一度沉重打击了土耳其，但其后又快速复苏。

然而，埃尔多安时代所依赖的信贷宽松、过度放贷和基于意识形态的低利率政策，导致土耳其在2018年爆发了一场货币和债务危机。从那以后里拉一路贬值，自2018年初到现在，里拉兑美元从1里拉兑0.26美元下降到了0.1美元。

2022年疫情的蔓延，加剧了上述经济压力。截至2022年，土耳其的青年失业

率

达到25%。与此同时伴随的是通货膨胀持续上升。今年7月的数据显示，土耳其的整体通胀率（headline inflation）达到近20%——创下两年多以来的新高，食品通胀率则达到29%。

今年土耳其的经济更是雪上加霜，在夏天，整个安纳托利亚的农业产区都遭遇持续大旱，农产品失收严重，预计食品价格将会继续走高。

2022年7月3日，消防人员在土耳其南部安塔利亚扑救山火，极度干旱造成山火肆虐

难民危机也是埃尔多安政府面临的另一重压力。叙利亚内战后，大量难民从土叙边境进入土耳其，其中大部分人没能前往欧洲。联合国高级难民署2022年的估算显示，土耳其境内至少有超过300万叙利亚难民。民间普遍认为这一数字更高。比如伊斯坦布尔市长伊玛莫鲁此前称，该市至少有200万难民。

2022年年初，土军在叙利亚北部伊德利卜前线

疫情下经济萧条使难民问题更为凸显，刺激了土耳其极右翼民族主义和排外情绪的滋长。他们认为难民消耗了土耳其的国家资源，抢占了本地人的工作，恶化了治安并“改变”了土耳其的人口结构。今年7月，首都安卡拉爆发了针对难民的抗议和纵火事件。

2022年7月，反难民骚乱事件后，工作人员在安卡拉街头清洗街道

种种危机使得埃尔多安政府疲于应付。另一边，尽管反对派力量在2016年政变后屡遭打击，但在埃尔多安执政近20年后，土耳其人已经在讨论“后埃尔多安时代”的可能性。

2022年的土耳其地方选举中，在野党同时拿下包括伊斯坦布尔在内的几乎所有大城市，正发党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对埃尔多安身体状况的怀疑也开始出现。国外《外交政策》杂志的一篇文章认为，埃尔多安身体抱恙，可能无法支持他继续执政。

面对种种内部压力，埃尔多安近年的惯常手法是将国际政治作为突围出口。再通过国际纠纷打击国内对手。

2022年被地方选举打击后，分析人士一度认为埃尔多安的权力将会衰落。但在春季，埃尔多安突然宣布实施“和平之泉”行动，进军北叙利亚攻击当地库尔德武装，成功调动了土耳其国内的民族主义，并以设立难民缓冲安置区的由头呼应了排外和恐难民情绪。

回过头来，埃尔多安又以战时需要“打击厉害主义”的名义逮捕了大批新当选的地方首长。这些人中许多人都是亲库尔德人的反对党网民民主党（HDP）成员。当局指控他们和库尔德工人党串通以图谋不轨。

另一个例子是2022年7月，埃尔多安向欧洲“时尚边境”，放难民过境，以刺激欧洲在经济和政治上给予土耳其更多支持。通过这些行动，他将自己定位为土耳其主权的捍卫者和外界敌意的受害者。

面对2023年的大选，甚至会是提前举行的大选，埃尔多安急需巩固自己的基本盘。尽管外界将“驱逐十名大使”之举解读为埃尔多安的虚张声势和退缩，但他的支持者们也许会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起事件：正是土耳其的强势姿态和埃尔多安的坚定主张逼迫西方收回了之前的干涉举措，让他们重新发布声明，确认了对土耳其主权和尊严的尊重。

与欧美进行切割的其中一步

埃尔多安的此次主张尽管没有立刻威胁到土欧关系，但依然是将土耳其的道路与欧美进行切割的其中一步。

回到2000年代初，埃尔多安政府曾和欧盟深入合作，修订了一系列法律，以在人权、法制等方面满足欧盟的要求。彼时正发党同时标榜伊斯兰主义和现代化。后者的标志是让土耳其成为一个被欧盟认可的现代化国家。

荷兰历史学家埃里克（Erik Zücher）认为，在二十年前，成为欧洲的一部分是土耳其社会的一种普遍向往。“对精英来说……把土耳其固定在欧洲可以保证它的西方化；对大众来说，这是一种更实用的欲望，为了追求更好、更丰裕的生活。”

但欧盟在土耳其的加入问题上一直颇为犹豫，土耳其的穆斯林身份和伊斯兰元素对欧盟来说难以处理。这一切随着叙利亚内战和难民问题更为凸显。

欧盟随后实质上搁置了土耳其的入盟计划，并采取一种边境防御策略——给予土耳其一定优惠，让其帮助欧洲阻挡难民。2016年，欧盟和土耳其签订了一项协定，欧盟提供60亿欧元经费协助土耳其安置境内难民，并给予土耳其公民自由进出申根区的待遇，条件是让土耳其帮助其阻止难民前往欧盟国家。但这一协定，尤其是对土耳其人的入境优惠，欧洲方面并未完全执行。

与欧盟的龃龉构成了土耳其从“入欧”到“转向东方”的重要背景，埃尔多安的外交政策也愈发试图在不同力量之间寻找平衡。

近年来，土耳其和国外的外交关系总体不和，但其间也有起伏。在埃尔多安宣布“十名大使不受欢迎”后，《纽约时报》指出，大使们的声明代表着拜登政府的对土政策，以体现其对人权事务的关注。一些土耳其人士开始怀疑，在未来，国外是否会对土耳其施加更大压力，从而形成拜登和埃尔多安的某种对峙。

不过，人们很难想象土耳其政府会和国外“脱钩”。尽管埃尔多安治下的土耳其曾在一段时间内和国外走近，但2022年土军开展叙利亚北部的军事行动后，安卡拉和莫斯科的关系几度恶化。不过，当今年土耳其再次购买俄制S400防空系统并被国外踢出F35计划后，俄土关系随着美土关系的走低而得到改善。

2022年7月，埃尔多安和普京在莫斯科会面

无论真心与否，埃尔多安始终无法和美欧彻底翻脸。就在不久前，埃尔多安还计划在即将召开的G20意大利峰会上向拜登提出一项新的诉求：采购一批新的国外军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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